屋外的雨下得很急,令我想起父亲再没回来的那个雨夜。
(资料图片)
逃不掉的灾祸终于降在他身上,好在给他的两个孩子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
我以前还天真地以为他的死会让我和小玲的生活更好过,但小玲还是太善良,以至于接受不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说实在的,如果我那时假意安慰一下,如今也不必如此狼狈。
父亲死后没多久,小玲就得了精神病。有天早上我见到她对着镜子捶打,还在撕扯自己的头发。我强拉她去看医生,她的力气变得很大,我差点没能把她送到医院。
医生说这是人格分裂的前兆,我看着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小玲,相信了医生的话。她本来要被送进疯人院,我花了许多工夫才把她带回家,并为她作了担保。
“张嘴,听话。”我将药片递到小玲的嘴边。
她没有吞下它,而是紧闭着自己的双唇。我记得父亲以前给她喂药时她从来不敢这么做,在那一瞬间我考虑过是否要学习父亲的威严,不过我放弃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对小玲发脾气的,每当她悲哀地看着我时,就是该我哄她的时候。
我警告她:“你已经有精神病史了,再不治,嫁不出去的,听到没有。”
小玲把头扭到一边,被甩起的头发打落了我指间没夹稳的药丸。我有点发怒,可一看到她的脸,气又很快消了。没办法,谁叫她那么漂亮,我总是为此窃喜。
我去捡那片落到桌脚的药片,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那是一个未曾听过的女人的声音,不过很好听,我第一次听到时便想再听一遍。
“你是谁啊?我在哪里啊?”
我抬起头,发现那个声音是从小玲的口中发出来的,很是惊慌,于是一股脑地将我和小玲的故事全部告诉了她。由于太过紧张,竟是一下子没想起医生的嘱告。
我去牵她的手,却被迅速地打掉。面前的女孩像是一只剪干净羊毛的小羊,蜷缩着不愿让任何人靠近——哪怕是牧羊人也不例外。
我缓慢地辩识着小玲身上的印记,确认了她没有被调包。可她又也的确不是小玲,她的味道和小玲的不一样,这是我绝不会认错的东西之一。
我惊异于一个人的味道怎会唐突地改变,或许那也是人格分裂症的奇妙之处吧。我曾听闻人格分裂患者的特殊,从没预料到她会有朝一日出现在我的身旁。
我和那个新的小玲解释完一切,她相信了我,并且乐于接受我给她取的新名字——小芸。其实和小芸在一起的生活与和小玲在一起没什么不一样,没几天我就几乎忘了这件事。看似极为重要的人,一旦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日常生活中,很快就滋养了忘却。唯有这时,我才会怀疑起自己那份情感是否足够真实。
没过了几天,在小玲和小芸之外又诞生了一个新的人格,这次甚至是个男人,我听到那个像父亲一样的声音时感到了久违的恐惧。我立刻向医生汇报情况,他却希望我做好准备。准备?什么准备?我问他,他告诉我小玲的症状可能发展成为大群。
我不知道什么是大群,但那一定不是个好词。
为了照顾她们,我辞掉了工作,整日留在家里照顾她们的起居。小玲和那个男人偶尔会醒来,只是很少见,小芸占据了那具身体绝大多数时候的控制权,我和她也越来越熟悉。
我逐渐觉得小芸要比小玲懂事,要比小玲可爱,主观上来说,可能还要比小玲漂亮,即使事实上那不会有任何区别。
毫不客气地说,我爱上了小芸。我不确定那是从何时开始的,然而打从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个问题本身也就没有意义了。
我相信小芸也爱上了我,因为除了尚且陌生时我为她喂药所收到的唯一一次拒绝外,她从未忽视过我的任何要求。我始终不敢把她带到阳光下,她有着和小玲一模一样的脸,我仍然惧怕看客的流言蜚语。
为了逗她笑,我无所不用其极:我拿父亲曾对我们做的事情和她开玩笑,并结合各自身上留下的痕迹和余温来绘声绘色地讲述我之前从没想过去回忆的故事。那不是我和小芸共同的经历,却是她占据小玲身体所必须了解的东西。
操他妈的。
我突然明白医生指的大群是什么了。
平静是短暂的,越来越多的人格争先恐后地从青涩的身体里冒了出来,小芸在我身旁也显得越发吃力。我厌恶他们任何一个,我只需要小芸和小玲就可以了,其它的都不过是污鬼。如果我有驱魔的伟力,定把那帮污鬼赶到猪猡身上附着,再把它们一脚踢到海里。
加药,加药,加药。医生每次都给她开一张越来越恐怖的药方,仿佛药的剂量在和人格增长的数量赛跑。我勉强能知道剂量大概多少,却已难以数清污鬼的数量。
大群膨胀到极点,便开始死亡。
幸好我相信了医生,他的努力卓有成效,我注意到大群的萎缩,欢喜于这一显著的变化,就向小芸勾勒起对未来的向往。
她悲哀地看着我,我认出了那双悲哀的眼睛,刚想故技重施地哄她,那双眼睛又消失不见了。
医生让我列一张单子,从上到下列出我所知的所有人格的出现顺序。我先写上小玲、小芸、那个男人,接着开始以序号代称,写到第二十八个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写第二十九个了。
“先生,她的主人格已经消灭掉一半人格了,就按这个顺序。您放心吧,不出一个月她就能完全恢复。”
我先是喜悦,慢慢觉得不对劲,最后是恐惧。
“医生,有什么办法保留几个人格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尽力不让被看出来我想要保护小芸的私心。
“怎么了?”医生很惊讶,反问我道。
“没什么,只是……”我想到一个滑稽的借口,“做个纪念。”
医生听后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大群有什么好留作纪念的。”继而话锋一转,怜悯地望着我的臂膀:“他们也没必要留着。”
他指的可能是小玲身体上的,也可能指的是我身体上的,但那不重要,我希望小芸能活下来,为此如果能找到牺牲小玲的办法,也不是不可以。
虽然看似小玲陷入沉睡,主导权毕竟还在主人格手里,我不可能帮助小芸夺得那个将近二十年都被牢牢把握在主人手里的地位。
我的犹豫毫无疑问害死了小芸,她死在这个雨夜,大群离开了小玲。我和她面对面坐着吃饭,期间寂寥无声。
“你想她?”小玲突然开口。
我没有回答她,尽管那只能是小芸,但我不能开口。
“你直说嘛。”小芸的声音让我颤抖地没能拿稳餐具,但我的鼻尖洋溢的还是小玲的味道,既不是美食,更不是小芸。
“别再拿我寻开心了,吃饭不说话。”我锤了一下桌子以表达我的愤怒,然而我的手绵软无力,听起来也没有半点威慑力。
小玲悲哀的眼睛望着我,道破了秘密。
“你爱上她了。”
我绝对不能告诉小玲真相,怀着这样的想法,我继承了父亲留下的真正的遗产。
我的手掌拍打在小玲的脸上,居高临下地顺着雨点声踩着她的脑袋。
听着她无动于衷、聊胜于无的哭喊声,不同的,上百种男女老少的声音从那可憎又令人怜惜的喉咙里挥发出来。
“我爱你。”
我听见了小芸的声音,然后被小玲掐灭了。因此我更加痛恨起我的血亲,即便她的身体里曾经也流淌我的血液。
原来大群不屑于来过,污鬼们根本就没来过,我忘记了小芸也是污鬼的事实。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觉得我是喜新厌旧的吗?
我不想再错上加错,我松开施加在她身上的镣铐,尝试着找回曾经的那份悸动。
我闻她的头发,没有闻到她们的味道,那上面现在只有一只脚的味道,那可能是父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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